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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寅恪晚年诗中的冯友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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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陈寅恪)
1.所有解 陈寅恪
诗的人,都难免猜谜,这是没有办法的事。这是陈诗特点决定的。胡文辉解陈诗最用力,也最有成绩。他的一个看法我极表认同,大意是,解陈诗,不是看你解错了多少,而是看你解对了多少。
我再进一步说,解陈诗,错也是对。因为错可以让后人避免再走弯路,于学术也不能说没有意义。解陈诗,如果思路对,材料方向对,联想涉及人物为同一类型,结果最后错了,意义也需要肯定。
有此判断,我对所有解过陈诗的人,均表敬意,如果没有他们的学术努力,我们对陈诗的理解就不能深入,就会让陈诗越来越难以理解,就会越来越和陈寅恪的思想与人格有距离。
陈寅恪1949年秋有《报载某会中有梅兰芳之名戏题一绝》,余英时、胡文辉均有详解,全诗四句:
蜂户蚁封一聚尘,可怜犹梦故都春。
曹蜍李志名虽众,只识香南绝代人。
此诗余英时解出是写1949年9月第一届政协会议,胡文辉认为“余说甚是”。我以为诗中“某会”可能不是政协会议,而是当时的一次学术会议,即1949年7月8日,中国新哲学研究会在北平召开的发起人会议。
会议确定的宗旨是“传播马列主义哲学及毛泽东思想,以期正确认识中国新民主主义社会发展的规律,并批判吸收旧哲学遗产,在文化思想战线上开展对于各种错误思想意识的批判”。冯友兰参加了这次会议,而会议宗旨与陈寅恪一贯思想不合。
我曾将此诗中“梅兰芳”与章士钊联系,但很快我就发现,这个理解错了。我还说,陈诗中凡出“梅”字,多与章士钊有关,这个判断也不对,但这个思路还不能说没有意义。
我由章才联想到冯友兰。陈寅恪喜欢京剧,但我感觉陈诗与梅兰芳可能没有关系,梅兰芳在陈诗中是一个特殊的暗喻,指冯友兰。这里“梅兰芳”应当理解成“男旦”代称。
1952年春,陈诗有《壬辰春日作》,其中有句“裴淑知诗一笑温”。余英时、胡文辉皆认为此处“裴淑”是用唐代元稹妻典故,代指陈夫人,也就是说,陈诗的暗喻陈夫人明白,所以“知诗一笑温”。
“曹蜍李志名虽众”用《世说新语》典故,指平庸而无生气的知识分子。“只识香南绝代人”中“香南”本为佛教中地名,陈寅恪《柳如是别传》中曾说过,明清人多用为字号,此处有可能是暗指冯友兰的字“芝生”,因为“香南”可联想“芝生”。
1960年,陈诗《又别作一首》中再用“何意香南渐消歇,又将新调醉人寰”。此处“香南”当是指人。此诗我也曾错解,现在我倾向于认为也是指冯友兰。“又将新调醉人寰”,很可能指冯友兰1960年发表《论孔子》一文,这些今典释出,诗意容易贯通。
陈诗《男旦》,作于1952 年,全诗四句:
改男造女态全新,鞠部精华旧绝伦。
太息风流衰歇后,传薪翻是读书人。
我原来也理解为章士钊,后结合陈寅恪对冯友兰的看法,我判断也是指冯友兰。“鞠部”是戏班别称,还是借用“梅兰芳”引出“男旦”,暗喻“冯友兰”,“太息风流衰歇后”,此处“风流”不是习语,而是特指1944年9月冯友兰《论风流》,此文曾风行一时。
文中多用《世说新语》典故,陈寅恪最熟悉此书,当时陈寅恪在成都燕京大学,了解此文的社会反响。此今典释出,后一句即易于理解。陈诗明用梨园习语,语极平常,但语语皆有深意。
陈寅恪1951年《文章》一诗,所指向无定说。我也曾认为是指章士钊,但释出梅兰芳后,我感觉此诗也指冯友兰。“八股文章试帖诗,宗朱颂圣有成规;白头宫女哈哈笑,眉样当年又入时。”此诗“白头宫女哈哈笑”一句,另一录稿是“白头学究心私喜”,恰合冯友兰当时身份,可能过于直白,定稿未用。
关于陈寅恪的这几首诗,刘大年女儿刘潞曾提供过一个材料,胡文辉书中有详细引述。1953年,汪篯曾将几首陈诗带给邓之诚。后由翦伯赞注解,曾刊在中宣部内部刊物上,我曾查阅了20世纪50年代初中宣部内刊《宣传动态》,没有发现,或在其他内刊上。邓之诚判断,这是陈先生谤诗,此点广为人知。如果确有翦注,日后档案解密,这个公案有可能解开。
(晚年的冯友兰)
2.1961年 9月3日,
1961年9月3日,陈寅恪有四绝句《赠吴雨僧》,其中最后一首是:
弦箭文章那日休,蓬莱清浅水西流。
钜公谩诩飞腾笔,不出卑田院里游。
1961 年9月,吴宓去广州看望陈寅恪,分手时陈送给吴宓四首绝句。《吴宓日记续编》记有“寅恪兄赠宓四绝句送别”。《吴宓日记》中没有抄录原诗,这与吴宓一向的习惯稍有不同,可以推测为有所忌讳。《吴宓日记续编》中这四首诗系由吴宓手编《吴宓诗集续集》中补入,吴学昭特别加以说明。
这首绝句在陈诗中非常有名,余英时认为“钜公”指毛泽东,后陈文华认为指郭沫若,余英时认为两说均可从,胡文辉确认此“钜公”指郭沫若。
我认为此“钜公”指冯友兰。解陈诗,引入冯友兰是一关键。解陈诗过程中,我曾引入过章士钊,虽不一定准确,但由章入冯是我思维过程,无章这个过渡,我也想不到冯。
冯友兰写过两本自我总结的书,一本是64岁时的《四十年的回顾》,时在1959年,一本是晚年的《三松堂自序》。前书基本不涉及自己生平,只回顾自己哲学思想的变化,主要是对早期学术生涯自毁性的检讨。
《四十年的回顾》扉页上有冯友兰题词,恰也是四首绝句,抄出如下:
奋笔当时信有由,根源一一细搜求。
不堪往事重回顾,四十年间作逆流。
马列道高北斗悬,淫词一扫散如烟。
明月不虑老将至,一悟昨非便少年。
红旗灿烂东风遒,禹域嘉名自古留。
赤县果然成赤县,神州真个是神州。
一日便如二十年,卫星直上九重天。
乘风无限飞腾意,急取轻装快赶先。
《四十年的回顾》一出版,冯友兰就寄给康生一册,请其指正。康生回信:“承寄大作《四十年的回顾》,谢谢。接书后,重读了题词,粗阅了序言,觉文章甚茂,责己谨严,多引人入胜之感。甚愿读完全书,以资学习,若云‘指示’,又何敢当。”
1961年,毛泽东接见政协委员并和他们合影。其间毛泽东曾问冯友兰的工作和健康,后冯友兰赋诗一首寄毛泽东:“怀仁堂后百花香,浩荡春风感群芳。古史新编劳询问,发言短语谢平章。一门亲属成佳话,两派是非待衡量。不向尊前悲老大,愿随日月得余光。”
20世纪30年代初,陈寅恪为冯友兰《中国哲学史》写过两篇著名审查报告,对冯著评价很高。依常理推测,陈寅恪应当知道冯友兰《四十年的回顾》一书,冯完全否定自己早年的学术,也就意味着否定了陈寅恪早年对冯著的评价,这对陈寅恪来说是难以接受的。
陈寅恪对冯友兰的进退出处,一定有自己的判断。他晚年旧诗中传达出来的对知识分子的情绪,应当说有一部分是由冯友兰变化引起的。
“钜公谩诩飞腾笔”,句中“飞腾”不是偶用习语,而是有意暗指冯友兰诗“乘风无限飞腾意”。“不出卑田院里游”一句,“卑田院”,胡文辉古典解释甚详,原意为佛教寺院救济贫民的地方,后泛指收容乞丐之处,此处暗喻中国大学教授在当时大学中的可怜处境。
陈文华曾指出陈诗“钜公”,典出于李贺杂言古诗《高轩过》,原句是“云是东京才子,文章钜公”。其实这也是陈诗一极妙暗喻,“东京才子”中“东京”是开封旧称,开封原为河南省会,此处代指河南,李贺是河南人,冯友兰也是河南人。
1965年5月,陈寅恪重理自己旧著,编为《金明馆丛稿》两编。他在编完1932年《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》一文后,专门补了一则“附记”,回忆自己早年为清华考生出“游园惊梦”和“孙行者”对“胡适之”的旧事。
叙完此事后,陈寅恪写了这样几句:“又正反合之说,当时唯冯友兰君一人能通解者。盖冯君熟研西洋哲学,复新游苏联返国故也。今日冯君尚健在,而刘胡并登鬼录,思之不禁惘然!是更一游园惊梦矣。”
此话中又涉及两件旧事。一是1934年,冯友兰访问苏联,回国后大加赞扬,为此事还被关进保定公安局几天,幸得何应钦处理,才得以免除更多牢狱之灾。此后冯友兰思想发生很大变化,认同辩证唯物主义。
二是陈寅恪给刘叔雅信中讲为何要出“对对子”题目时,曾认为上等的对子“必具正反合之三阶段”。因为提到了“正反合”,陈寅恪特别注明“平生不解黑智儿(一译黑格尔)之哲学,今论此事,不觉与其说暗合,殊可笑也”,这其实就是后来陈寅恪《对科学院的答复》中“不学习马列”的源头。在陈寅恪看来,“正反合”即怎么变都有道理,这是他一向所反对的。
从陈寅恪简短“附记”的语气中,不难感觉到他对冯友兰的态度,特别最后一句“是更一游园惊梦矣”,包括了陈寅恪对当时现实的诸多感慨,自然也曲折表达了对冯友兰进退出处的判断。吴宓是陈寅恪清华旧友,冯友兰也是老清华。晚年朋友相见,叙旧为先,结合陈寅恪对冯友兰思想的评价,“钜公”恰合冯友兰身份,“飞腾”为冯诗原词套用,这些暗喻均合陈诗习惯。此今典释出,此诗易于通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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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篇内容选摘自《陈寅恪研究:新史料与新问题》,九州出版社出版
内容简介:
本书是继《陈寅恪研究:反思与展望》之后,陈寅恪研究领域又一力作。
在新史料方面,披露了陈寅恪1937年至1945年间的照片、聘书、藏书、书信等珍贵史料,这些史料蕴含的历史信息极其丰富,不仅可以管窥陈寅恪的治学路径,也可以观察这位学者平时的生活细节。
在新问题方面,既有胡文辉、张求会、李海默等学者对陈寅恪晚年诗的重新解读,又有对围绕在陈寅恪周遭却隐没在历史之中的“失踪者”的深入考察。本书不仅拓宽了陈寅恪研究的新领域,而且拉近了读者与陈寅恪的学术思想、人格风骨之间的距离。
本篇作者简介:
谢泳,1961年出生,山西省榆次市人。1983年毕业于山西晋中师专英语专业,毕业后留校任校报编辑。1986年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《批评家》杂志社任编辑,主要研究中国当代报告文学。
1989年后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理论研究室工作,后任《黄河》杂志社副主编,转而研究储安平与《观察》周刊、西南联大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问题。出版过《逝去的年代》、《储安平与<观察>》、《清华三才子》、《血色闻一多》等著作。
2007年被厦门大学破格聘请为人文学院教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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